大漠穷秋塞草衰 塞读音_王步高《燕歌行》爱国诗词鉴赏
作者: 王步高
开元二十六年,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,作《燕歌行》以示适。感征戍之事,因而和焉
汉家烟尘在东北, 汉将辞家破残贼。
男儿本自重横行, 天子非常赐颜色。
金伐鼓下榆关, 旌旆逶迤碣石间。
校尉羽书飞瀚海, 单于猎火照狼山。
山川萧条极边土, 胡骑凭陵杂风雨。
战士军前半死生, 美人帐下犹歌舞。
大漠穷秋塞草腓, 孤城落日斗兵稀。
身当恩遇恒轻敌, 力尽关山未解围。
铁衣远戍辛勤久, 玉箸应啼别离后。
少妇城南欲断肠, 征人蓟北空回首。
边风飘摇那可度, 绝域苍茫更何有!
***气三时作阵云, 寒声一夜传刁斗。
相看白刃血纷纷, 死节从来岂顾勋!
君不见沙场征战苦, 至今犹忆李将军。
高适
《燕歌行》为乐府旧题,《乐府诗集》将其收入相和歌平调曲中。最早见于魏文帝曹丕之作。或谓:"燕,言良人从役于燕,而为此曲。"(《广题》)高适这首乐府诗,主题较前人之作深广得多。
《燕歌行》是为张守珪而作,似无疑问,但所指应是开元二十四年深秋至次年二月再讨契丹之事。其间也融合诗人自己六年前两次出蓟门的经验,以及对张守珪出守幽蓟后多次战绩的了解。这是一段颇为多姿多彩的民族战争史:
奚、契丹是隋唐时期东北部两个少数民族,其地约相当于今河北承德、辽宁朝阳、内蒙赤峰一带。它们是匈奴、鲜卑后裔。唐初已归唐版图,为唐饶乐、松漠二都督府辖地。入唐以后,百余年虽有战事,并不严重。开元十九年,契丹权臣、曾任静析军副使的可突于("于"一作"干")再次***契丹主,并胁奚众共降突厥,背叛唐朝。次年朝廷调信安郡王李祎击破之。开元二十一年,可突于再次寇边,幽州长史、守将或败或死。时李祎已离幽州,朝廷调鄯州都督、陇右节度使张守珪为幽州长史,兼御史中丞、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,俄又加河北采访处置使。据《旧唐书》本传载"守珪到官,频出击之,每战皆捷。"开元二十二年冬十二月,又借契丹别帅李过折之手***了可突于等,次年春,函其首传于东都。李过折被任为北平郡王,可就在同一年,李过折为可突于党涅礼所***,朝廷赦其罪,任命涅礼为松漠都督,但对之并不放心。开元二十四年,张守珪使平卢讨击使、左骁卫将军安禄山讨奚、契丹叛者。禄山恃勇轻进,为虏所败。张守珪曾奏请朝廷斩安禄山,又惜其骁勇,上敕令免安禄山之官,为白衣将领。这年夏末,丞相张九龄起草诏令,诏命张守珪曰:"卿可秣马驯兵,候时而动,草衰木落,则其不远。近者所征万人,不日即令进发。大集之后,诸道齐驱,蕞尔凶徒,何足歼尽……。"(《敕幽州节度张守珪书》)
这年深秋,张守珪发起讨伐奚、契丹的战争,直至开元二十五年二月在捺禄山才大破敌军。张九龄又草诏谓张守珪曰:"一二年间,凶党尽诛,亦由卿指挥得所,动不失宜。"《燕歌行》诗小序谓"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",张守珪亲自出塞讨契丹、奚,这是开元二十六年前的最后一次。"客"所从出塞者亦当指这一次,(或包括前几次在内)。开元二十五年二月击破敌军,追击残敌及撤回幽州尚须时日,待其写作《燕歌行》,并自幽蓟还至宋州,以诗示高适,高适和作此诗已是开元二十六年,这是完全可能的。
高适是最受杜甫推崇的诗人(杜甫赠高适诗远比其赠李白诗为多)。近人赵熙则称赞这首《燕歌行》是高适诗中的"第一大篇",这既缘于其高超的艺术技巧,而更缘于其感人的爱国精神。
"汉家烟尘在东北,汉将辞家破残贼"二句,写出了张守珪出师幽蓟的大背景。奚和契丹在唐之东北,"烟尘",烽烟与尘上,喻指发生战争,此即指这年四月曾击败过安禄山的可突于余党叛唐之事。"汉将",此处指张守珪。"残敌",契丹自开元二十年以来,已先后败于李祎及张守珪,至张守珪于开元二十四年出师,可突于已死,挑起战事的仅其余党而已,故以"残贼"称之。"男儿本自重横行"二句,指张守珪去国的威武与荣耀。"横行",语本《史记·季布列传》:"樊哙曰:'臣愿得十万众,横行匈奴中。'"前人对这两句理解也有欠妥处。唐汝询曰:"此述征戍之苦也。言烟尘在东北,原非犯我内地,汉将所破特余寇耳。盖此辈本重横行,天子乃厚加礼貌,能不生边衅乎?"(《唐诗解》卷十六)显然,这是一种想当然的解释。"横行"一词在高适诗中屡有出现,并无贬义,也并不指敌方。如"从来重言诺,况值欲横行。"(《酬河南节度使贺兰大夫见赠之作》)"幽州多骑射,结发重横行。一朝事将军,出入有声名。"(《蓟门行五首》)而"天子非常赐颜色"句,亦指朝廷厚待张守珪耳。《旧唐书·张守珪传》云:"二十三年春,守珪诣东都献捷,会籍田礼毕酺宴,便为守珪饮至之礼,上赋诗以褒美之。廷拜守珪为辅国大将军,右羽林大将军,兼御史大夫,余官并如故。仍赐杂綵一千匹及金银器物等,与二子官。仍诏于幽州立碑以纪功赏。"《资治通鉴》甚至有"上美张守珪之功,欲以为相"的记载,因张九龄坚决反对才未实行。这便是"天子非常赐颜色"的内容,这是一般将领很难获得的殊荣,故云"非常"。
《新唐书》对高适开元二十四年这次出征记录得很简略。而《旧唐书》于此竟不置一辞。但高适却为它写了这篇近二百言的长诗。于出征的路线,史书几乎未有一字言及,而诗中却云:"金伐鼓下榆关,旌旆逶迤碣石间。校尉羽书飞瀚海,单于猎火照狼山。"鸣金击鼓,是军中特有的声响,也是战争气氛的特有标志,"下榆关","榆关"一作"渝关",即山海关。"碣石",山名,唐时属平州,在山海关西南。从内地出师,应先抵碣石后到渝关。此处谓前锋已抵山海关,而后续部队的旗帜仍逶迤于碣石山间。唐军的紧急公文飞送沙漠一带,而契丹军的战火已燃至白狼山一带。白狼山,唐时属营州,在今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东部,唐时名白狼县,因山得名,有水名白狼水(今大凌河)、唐时为奚的南境。高适《信安王幕府》诗有云:"倚弓玄兔月,饮马白狼川。"
"山川萧条极边土"以下四句写军情紧迫及兵士的苦况。奚、契丹本唐之边塞。虽开元年间唐的东北边疆已达到黑龙江之北,外兴安岭及库页岛一带,但那里大多是少数民族聚居之区,在诗人眼里,这里已是极边之地,又当深秋草木萧条。而敌兵又象疾风暴雨一样逼压而来。"杂风雨",形容来势猛烈。刘向《新序·善谋》:"韩安国曰:'且匈奴者,轻疾悍亟之兵也,来若风雨,解若收电。'"高适《蓟门行五首》亦曰:"胡骑虽凭陵,汉兵不顾身。""战士军前半死生,美人帐下犹歌舞"二句,则是极受前人推崇的名句,一般人均以为这是反映军中不平等的,认为后句写将官的骄奢淫逸的生活,其实不然。古诗词中"战士"通常只有在与"将军"对举时才专指士兵,而在其他情况下则指"军人"、"将士",如《荀子·富国》:"其耕者乐田,其战士安难。"《史记·秦纪》:"孝公于是布惠,振孤寡,招战士,明功赏。"杜甫《园人送瓜》云:"食新先战士,共少及溪老。"而"美人"句则指达官贵人们。这并非臆测,高适《效古赠崔二》诗有同样的用法,诗云:"缅怀当途者,济济居声位。邈然在云霄,宁肯定沦踬。周旋多燕乐,旧馆列车骑。美人芙蓉姿,狭室兰麝气。金炉陈兽炭,谈笑正得意。岂论草泽中,有此枯槁士。"诗中以"当途者"与"枯槁士"作对比,与这里以"战士"与"当途者"相对照是颇为一致的,而"周旋多燕乐"、"美人芙蓉姿",正是"美入帐下犹歌舞"的原版,将士们在前方出生人死,而后方的官员们却穷奢极侈,追欢逐乐。陈沆云:"张守珪为瓜州刺史,完修故城,版筑方立,虏奄至,众失色,守珪置酒城上,会饮作乐,虏疑有备,引去。守珪因纵兵击败之,,故有'战士军前半死生,美人帐下犹歌舞'之句。"(《诗比兴笺》)他本人也不敢肯定,事实上也说不通。张守珪是演的空城计,与"美人帐下犹歌舞"相去甚远。
"大漠穷秋塞草腓"以下四句,继续写将士们的英雄主义精神。"穷秋",深秋,道出战争开始的时间。"腓",衰败,枯痿。《诗·小雅·四月》曰:"秋日凄凄,百卉具腓。"战士们苦守孤城,由于战斗减员,兵士越来越少。因为身受国恩,用尽兵力,但也难解孤城之围。"恒轻敌",并不含贬义。唐时朝廷及将帅对外族都是蔑视的,此处含有不畏强敌之意。
"铁衣远戍辛勤久"以下四句写由于战争长期不能结束,征人难以还乡,引起将士与家人的两地相思。"铁衣",战士身穿的铠甲。一"久"字,写出战争的持续时间长久。这场战争从开元十九年可突于叛唐开始,直至开元二十六年,断断续续地打了七、八年。仅这次出征,也从开元二十四年深秋打到次年春二月。"玉箸应啼别离后",因为久戍边地,不能返乡,军人之妻只能垂泪相思。"少妇城南欲断肠,征人蓟北空回首"二句,以"少妇"、"征人"对举,是战争造成了他们的分离。一"断",一"空"写出其思念与感伤的深度。这是乐府诗《燕歌行》的传统内容,即所谓"言时序迁换,行役不归,妇人怨旷无所诉"(《乐府解题》)这与《蓟门行五首》中"羌胡无尽日,征战几时归",《塞下曲》中"荡子从军事征战,蛾眉婵娟空守闺",同一意蕴。
诗的最后八句,进一步歌颂戍边将士不畏艰难英勇献身的爱国精神。边庭的疾风迅猛,边地却一无所有。"绝城"句意同"山川萧条极边土"句,夸言边地的苦况。"苍茫",无边无际,迷茫一片。"***气三时作阵云,寒声一夜传刁斗"二句,写将士们白天夜晚的战斗生活。"三时",早、中、晚,指一整天,白天在战斗中度过,夜里还得听着刁斗声枕戈待旦。"相看白刃血纷纷"以下四句,把戍边将士爱国主义精神进一步升华,他们拼死血战,历尽艰辛,并不是为了立功受赏。甚至为国捐躯死节,也无暇顾及自己的功名。"至今犹忆李将军"句,历来认为以李广爱恤士卒,来讽刺张守珪,显然是同样站不住的。李广***敌报国,而不能封侯,以此与"死节从来岂顾勋"意脉相连。李广尝言,"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,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。"(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)这几句表述的观念,在高适诗中也屡有出现,甚至句式也相似。如其《蓟门行五首》云"一身既零丁,头鬓白纷纷。勋庸今已矣,不识霍将军。"又如其《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》云:"倚剑对风尘,慨然思卫霍。"又《送兵到蓟北》"谁知此行迈,不为觅封侯。"《旧唐书·高适传》曰:"适喜言王霸大略,务功名,尚节义,逢时多难,以安危为己任。"联系此诗结尾,是完全吻合的。他以高尚的情操,抒发尽忠报国之志。班超曾云:"大丈夫无它志略,犹当效傅介子、张骞立功异域,以取封侯。"与之相较,高适是只要能报效祖国,那怕象李广那样终身不取功名也心甘情愿。这种思想境界,似又在班超之上。
这首歌颂戍边将士不畏艰难,英勇卫国的爱国之作,却一直被误解成讽刺戍边将领的作品。于是,有人竟提出所谓"全诗处处隐伏着诗人有力的讽刺",实是荒唐可笑的。此诗应作于张守珪部将矫命攻契丹失败之前,同时,张守珪并非因不恤士卒而被贬,相反,他无论在西北,还是在东北战场,倒是屡建奇功的。张不恤士卒,将士不用命,又何能如此?
这是一首戍边将士爱国精神的颂歌。这一主题是以
以律句、对仗等近体诗的方法来写歌行体古诗,这是本诗的又一特点。如"战士军前半死生,美人帐下犹歌舞"等句,均是严整的律句(后句仅一"美"字可平而用仄,但这是律句允许的),而"少妇城南欲断肠,征人蓟北空回首","***气三时作阵云,寒声一夜传刁斗"等联则是工整的对仗句。这在盛唐以前的七言古诗中是见不到的。尽管如此,由于用韵有规则的变换,结尾一联又以"君不见"领起,整中有散,律中有变,并无板涩滞重之感。
徐献忠曰:"左散骑常侍高适,朔气纵横,壮心落落,抱瑜握瑾,浮沉间巷之间,殆侠徒也。故其为诗,直举胸臆,摹画景象,气骨琅然,而词峰华润,感赏之情,殆出常表。视诸苏卿之悲愤,陆平原之怅惘,辞节虽离而音调不促,无以过之矣。"(《唐诗品》引)这是对高适边塞诗的定评,也是对《燕歌行》的中肯评价。《燕歌行》不仅是高适诗中的"第一大篇",也唐代边塞诗中的"第一大篇"。